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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法罗朱】小哑巴

很多人都知道我曾在精神病院呆过一段时间,我也乐于跟别人谈起那段过往,那些带有隐秘色彩的小故事是很好的素材,让我不至于和陌生人无话可说。我给他们讲因为分手而陷入厌食的男孩,讲有时亢奋有时低沉的双向患者,讲为了逃罪而装疯最后变成真疯的女人,但是我从未跟人谈过小哑巴。

高中的某个暑假,我的父亲把我带到了他进行科考的城市。他与他的学生们在城市的边缘开展研究,而我天天在城市里乱跑。城市很小,没过多久我就再也找不出新鲜的玩乐。这时我发现城市里的精神病院在招募新的护工,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面试,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录用了。

第一次见到小哑巴时,他正被两个护工抬着往楼里走。小哑巴全身湿透,衣服滴着水,四肢不断地挣扎,嘴巴撕咬着空气但叫不出声音,像极了一条跃上岸的濒死的鱼。我旁边的护士说是又躲水里去了。医院的草坪上有个很大的水池,高度不及半米。她接着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,电一电就好了。

小哑巴应该是有个名字的,但是我不记得了,不过那时候我们都不喊他的名字,我们就叫他小哑巴。小哑巴只有七八岁大,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。他的病历上写着他有精神分裂症,我不由得好奇到底是什么过往造就了这样的结果。

第二次见面是在他的病房里。我进去打扫时他还在睡觉,打扫完一转身发现他已醒来,正侧躺在床上盯着我看。我毫无防备,被这冷不丁的视线吓了一跳。大概是我受惊的样子很滑稽,小哑巴看着我笑了。他笑得很纯真,没有一点恶意。我这才发现他原来长得很好看,如果他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,那他肯定是家里最受长辈欢迎的孩子之一。小哑巴默默地笑了一会儿,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。

说是护工,其实我也没分到什么活。我身形娇小力气不大,没办法像其他护工一样在病人发病的时候将他们压住,也不是个细心的人,照顾病人吃饭总弄得一塌糊涂。我乐得清闲,每天干完了那一点打扫的工作后便在医院里闲逛。我后来跟别人说的故事都是这么闲逛来的。

一天,我逛到了医院后面,看到小哑巴一个人坐在水池边的长凳上。我环顾四周,发现原本应该跟着他的护士不见了。“怕不是待会又要跳水。”我想。我站在后面观察了一阵,发现小哑巴还是坐在长凳上,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。

好奇心使然,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。小哑巴看我一眼,低下头继续玩手指。

现在想想当时的我真是够外向,连旁边坐了个哑巴都忍不住去搭讪。我问他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。他用手语回答,说今天他的朋友没来,没人陪他玩。我吃惊,他哪来的朋友,难道他不是一直都一个人吗?我用简单的手语问他,他的朋友是谁。小哑巴说是两个跟他一样大的男孩子,穿蓝衣服的。(我断定这是小哑巴的臆想,因为医院里的病服都是白底粉红条纹的,我从来没见过穿蓝色衣服的小男孩。)

他问我见没见过他的伙伴,我当然说没有,然后他竟自顾自地说起来。他挥舞着他的小手,开始讲他和他们的故事。

他们三个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,他们一起长大,早上一起上学,下午一起出去玩;他们爬树摘果子,在大街小巷里追逐,有时候玩得太晚,他们还可以去河里捕星星。

那他们都长什么样呀,我问。

小哑巴说他们一个长头发,一个短头发;一个喜欢弹琴,一个喜欢读书和跳舞。

我觉得这个搭配有点好笑,又问他,那你喜欢什么?

小哑巴笑了,说我喜欢他们。

小哑巴说,他还有个讨人厌的敌人。他的敌人比他们大一点点,但是脸总是臭臭的,活像个严肃的小老头;他说他的敌人一点都开不得玩笑,每次去抓弄他,都要被他追着打。

“他抓不到我,”小哑巴说,”我每次都会躲到水里,我躲到水里他就看不见我了。”

我恍然大悟,原来小哑巴经常跑到水里是在“抓迷藏”啊。

小哑巴又说,其实他的敌人也没这么讨厌,而且在他的伙伴没有来的下午,他的敌人都会陪着他玩。但是今天,他们谁都没有来。

我说:我陪你玩啊,我可以成为你的伙伴。

小哑巴摇摇头,说你不是我的伙伴,因为你不在那里。

“哪里?”我问。小哑巴比了个手势,我看不懂。

小哑巴又比了一遍。我从没有听过那个名字,我只知道它最后的两个字母是NA。为了方便,我姑且把它叫做维罗纳。

 

一天我照例在走廊打扫,两个医师推着个病床在我身边经过。那是小哑巴,他浑身痉挛,身上用三条手掌宽的皮带固定住。移动病床很快就消失在走廊深处,我知道那是通往电击室的方向。

我提着扫把蹲了一下墙角,没有听到平时病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叫喊。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暗骂自己傻,那是个哑巴,就算疼他也喊不出来。

晚上我去他的病房,他脸色苍白,但看起来精神不错。我问他疼不疼,他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小哑巴眼神清明,表情笃定。他说谁都无法伤害他,因为他们碰不了他的维罗纳。

小哑巴真的是个疯子吗?我动摇了,因为他看起来比我认识的大部分正常人都要清醒。非要说他与我们有什么不同,只不过是他比我们更加相信幻想乡的真实存在罢了。

这能被称为发疯吗?我看说他疯的人才是真的疯了。他们有什么资格否认它的存在,然后用各种自以为是的“治疗方法”来帮他认清事实。他们没有权利。

 

我开始经变成了小哑巴的大尾巴。他爬树,我就在下面接他;他躺到水池里去,我就坐在水池边上顾着他。医院里的人说我也疯了,我破口大骂,要是我疯了我还天天给你们扫地?

小哑巴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稳定。大部分的时间里小哑巴都沉浸在他的世界里,跟他的“伙伴”们玩耍;偶尔他会坐下来,给我更新一下维罗纳里的故事。他说他敌人家多了一个妹妹,妹妹小小的很可爱,脸蛋软软的,像漂亮糖纸里的一块软糯的牛奶糕。(这是他的原话,我惊讶于他的比喻)他和他的兄弟们都好喜欢她,天天跑到敌人家给小宝宝唱歌跳舞。然后敌人就会把他们全都轰出去,说他们吵到妹妹睡觉了。

小哑巴说到这些时很开心。他傻笑我跟着傻笑,他高兴我也跟着高兴。这么小的一个小孩,就应该每天浸泡在快乐里。

 

然而这种“稳定”在医生们看来是病情加重的症状。他们加大了小哑巴的药量,增加了电击的频率,他们把他单独隔了起来,派专人看管。我只是一个扫地的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
 

小哑巴的精神状态开始变差。他犹疑,敏感,害怕,呈现木僵状态,拒绝进食。某天我在医院待到很晚,我溜到他的病房,想看看他。刚看到我的时候他还是呆滞的,直到我掏出了牛奶糕,然后跟他比划“维罗纳”。他眼神逐渐聚焦,脸上有了笑容。他接过牛奶糕大口呜咽,鼓起的腮帮子让我想起储粮的仓鼠。

吃着吃着,小哑巴哭了起来,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在他脸上止不住地淌。他哭得好孤独,我却不能安慰他。我跟他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真空玻璃墙,我能看得到他,但始终无法触碰他。

现在的他是否在他的维罗纳里?他的身边有他的伙伴吗?他的伙伴能理解他吗?

在那一秒钟,我觉得他不是个哑巴,只不过他的声音我听不到而已。

 

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下午。那天天气不错,橘色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到地面上,驱赶了小哑巴病房里的阴霾。我不能进去,只能站在门外通过房门上的玻璃探视口看他。探视口很高,我只能费力地踮起脚尖。我看到了小哑巴翘着腿躺在床上,头向着窗户外,小脚还一晃一晃地打着节拍。真好啊,我想,真好。

第二天我就离开了,父亲完成了他为期一个月的考察,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生活的城市。

 

两年后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。我去精神病院探望小哑巴,却只得到了他的死讯。我一点也不惊讶,因为在我认识他的第一天我便预见了他的死亡;我只是感到失落,就像一位友人没有和我告别就奔向了他的远方。我也觉得遗憾,他只为我揭开维罗纳的一隅,而我还想听到更多故事。

我不愿意跟别人谈起小哑巴,因为他很特别,也弥足珍贵。自诩正常的人们不配得到他的故事,这个肮脏残酷的世界也不配得到他的歌声。

我偶尔还是会想起他,那个小疯子,那个小哑巴。也许他从一开始便不属于这个世界,他只是回到维罗纳去了。也许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,身旁坐着他那会弹琴跳舞的兄弟,边上站着脸臭的敌人和敌人的妹妹;他被他最喜欢的人环绕着,而他正快乐地唱着歌呢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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